访谈嘉宾：钟南山

呼吸内科学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投身呼吸系统疾病临床、教学和科研工作60余年，重点开展哮喘、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呼吸衰竭和呼吸系统常见疾病的规范化诊疗，以及疑难病、少见病和呼吸危重症监护与救治等方面的研究。领衔团队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呼吸病相关研究，主张用循证医学的方法来推进中西医结合。

访谈人：现代中医药界涌现出许多中医大家，中医药创新研究方面产生了很多优秀成果。对此，您如何看待？

钟南山：诺贝尔奖获得者屠呦呦与我是同年代的人。1971年，屠呦呦负责的协作组发现一种名为青蒿素的结晶提纯物具有很强的抗疟原虫作用（尤其是恶性疟原虫），进而研发了一种新的化合物（还原型青蒿素），其效力是青蒿素的10倍。此后，这种化合物经过不断改良，被广泛应用于世界各地。中医药对世界防治疟疾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此外，这些年提出构建中医药理论、人用经验和临床试验相结合的中药注册审评证据体系。临床试验出来的，特别是用西医学方法证明有效的东西，会被普遍接受。

访谈人：您提过中医应该向循证医学发展，不断推进自身的现代化。您在带领团队进行呼吸系统疾病的中西医结合研究和治疗过程中，尝试过用循证医学的方法来推进吗？

钟南山：我从事了60多年的临床工作，对于中医也在不断学习。尤其是经历“非典”防治以后，我从中医防治流感的临床体会出发，认识到需要发挥国家战略优势，以独特的医疗思路、模式、方法和要领，把我国的中医药推广到全世界。

在对抗“非典”等疾病的这些年里，我一直重点关注防治流感的问题。什么是科学？有疗效就是科学。什么是有疗效？必须注重医学的转化和研究，研究结果必须转化到临床，观察是否有疗效。

循证医学在转化医学中起着重要作用，转化医学最早的模式是先研究药物（或化合物）的作用机制，再开展动物实验、临床试验，后来强调基础研究与临床研究的双向转化。中医的临床医学实践和研究模式，走的不完全是这条路。中医有大量经验医学的积累，因此应在现代医学方法指导下走向循证医学，通过转化医学产出具有循证医学依据的药物及方法。

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呼吸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曾进行过一项板蓝根随机、双盲、双模拟对照试验。研究显示，板蓝根具有抗流感作用。我认为，要通过在中药化学和病毒学之间搭建桥梁，加速研发抗流感病毒的候选中药新药。

访谈人：您多年来呼吁全社会关注慢性阻塞性肺疾病防治，开展中药治疗研究，并积极探索中西医结合治疗路径。具体是如何开展的？

钟南山：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简称慢阻肺，是一种严重危害人类健康的常见病。慢阻肺在中医学里属于“喘病”“肺胀”等范畴，目前关于慢阻肺中药治疗的研究并不少见，但仍需开展大规模随机对照研究，为其临床应用提供高级别的循证医学证据。 

2014年，我主持启动玉屏风颗粒治疗稳定期慢阻肺的有效性与安全性随机、双盲、安慰剂平行对照、多中心临床研究。研究结果显示，常规治疗联合使用价格相对低廉的玉屏风颗粒52周，能显著减少32.3%的中重度慢阻肺患者急性加重风险，与慢阻肺稳定期广泛使用的支气管舒张剂的预防作用相当；预防患者第二次出现急性加重的风险；明显延长首次出现加重时间和急性加重期慢阻肺的间隔时间；改善症状，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

1972年我接触的一名患者让人印象深刻，这名严重慢阻肺合并淋巴瘤的患者当年40多岁，一直维持着不错的状态。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一直坚持打太极拳。于是我就记录了下来，传统的太极拳对慢阻肺治疗可能有着积极效果。

后来，团队对膈肌肌电及呼吸中枢兴奋性的研究发现，太极拳比国际惯用的步行康复方法具有更大优势：一是能够调整呼吸，二是能够增加呼吸肌肌力。并且，这一柔缓的、循序渐进的运动方式成本更低、更易实行，可能获得更好的远期收益。

访谈人：在新冠疫情防控中，您的团队有无采用中西医结合方法进行前瞻性研究？

钟南山：中西医并用是此次疫情防控的一大特点，也是中医传承精华、守正创新的一个生动实践。2020年1月21日，科技部会同相关部门成立科研攻关专家组，从国家层面迅速启动应急科技攻关项目。我率领团队进行医药科研攻关时，从一开始就推动中医直接介入。我们用中医药做基础试验和临床试验，在医疗过程中观察摸索新的治疗办法。

我提出，应重视中医药在防控新冠疫情中的作用。西药在细胞水平对新冠病毒有效，但西药从研发到真正应用于临床有个过程，所以团队对中药展开了研究，针对一批已经在临床常用的药物，验证其三方面的作用：一是能否抗病毒，二是能否减少病毒进入细胞，三是能否减少炎症风暴。2020年1月27日发布的诊疗方案，对中医预防治疗给出了明确建议。2020年3月，团队验证了3款中、西药对治疗病毒感染有效。可以很自豪地说，治疗新冠病毒感染的有效药是“中国第一个搞出来的”。

访谈人：近年来，您的团队在科研方面的研究重点是什么？

钟南山：我们在研究中发现，无论是中药单方还是中药复方，作用都不是单纯抗病毒。中药具有全身性调节作用，这是中药的特色和长处。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作为国家重点实验室和临床中心，成立了研究小组专门研究中医药。研究的重点方向是呼吸疾病，其中，比较关注的是慢性咳嗽和肺动脉高压。对慢性咳嗽，特别是一些不明原因的慢性咳嗽，西医办法不多，我们找到了一些中药，具有比较好的前景。对肺动脉高压，西医也认为没什么办法，我们发现一些中药可能有效，正在做临床试验。为什么我们团队专门组建一个小组做中医药研究？因为发现了中医药的好处。

访谈人：在中医防病、治病理念方面，有哪些是您认同和践行的？

钟南山：中医有很多好的治疗方法，而且简单、方便、廉价。中医的很多哲学思想契合现代医学，比如整体观（从改善全身状况入手治疗疾病）、“治未病”观点（预防为主）、辨证施治（临床治疗）等。我很欣赏中医所说的“上工治未病”。

造成我国老百姓死亡的主要病种有肿瘤、心脑血管病、慢阻肺、糖尿病等，这些疾病都有10～20年潜伏期。若坚持中医“治未病”的理念，通过改变生活方式及早预防，可降低死亡率。西医学临床防治的5P医学模式，即强调预测性（Predictive）、预防性（Preventive）、早干预（Pre-symptomatic）、个体性（Personalized）和参与性（Participatory），这与中医“上工治未病”“辨证论治”有异曲同工之妙。

审校：冯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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